如果包围了总督府与大教堂的圣马可广场算是威尼斯的脸孔,那麼城市的内脏--一手担起都市消费与欲望的地点,无疑就是这里--利亚图(Rialto)桥一带。
拱桥架在大运河上头,下面则是成排贩售各式商品的站铺、俱乐部和餐厅、赌场与妓院,竞逐繁华的河道在深夜里依然亮如白昼。
「『最精简的面具就是素著一张脸』--提雷。所以我们是在面具上头又戴著面具?」
小船在运河上顺流而下,一对戴著装饰华丽的「恋爱少女」,与特微为细长鸟嘴的「医师」面具、手牵著手的情侣正从船上走陆地。窗边的男子嘴里叼著细细的雪茄,一边俯视著看似相处和睦的情侣。
遮住了他自己半边脸的,是「谋士」的面具。合身的西装配上及腰的黑发,将白的面具映衬得格外嘱目。
「不处心积虑地隐藏自己,就无法碰触这个世界...我们是多麼可悲的生物啊。」
「你要怎麼唉声叹气是你的自由,不过可别把我算进去,『谋士』先生。」
用银铃般的声音回应「谋士」慨叹的,是经理室中的另一个人物--盘腿坐在紫檀木椅子上的小小身影。
这是一位叫眼睛发亮的少年。即使是在昏黄的照明下,天使般的容貌依旧散发著光芒。不过那幼小的容颜看起来不超过十岁,黄铜色的双眸却像千年老蛇一般黏稠而混浊,这又是什麼缘故?
「你要不要来一杯?」
「抱歉,我出差时只喝当地的酒。」
「真是遗憾...算了,你们这些短生种哪懂得这种美味。」
少年--札格雷布伯爵安德烈.库萨的上唇扭曲似地笑了笑,拿起桌上的酒瓶。他将黏稠的红色液注入水晶杯,然後一饮而尽。
「嗯,好喝...噢,对了,这也算是威尼斯的产品。」
「是之前那个鉴定专家的女儿?」
「她一直吵著要和家人见面,我就让她如愿。」
少年一边舔著嘴唇周遭绵红色液体,一边愉快地了清清喉咙。天使般的美貌配上怪鸟般的笑声,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了。
不过长发的「谋士」似乎没什麼特殊感想。只是微微耸了耸肩--
「请您不要过度引人注目,伯爵。昨晚我还见到来自母国的朋友...亚丝塔洛雪小姐您认得吗?」
「亚丝塔洛雪?」
安德烈挑起了眉毛。面向「谋士」的眼神略微增加了硬度。
「你指的是亚丝塔洛雪.爱斯兰?嘿!她能拿我怎样!居然叫来一个才刚懂得吸血的小姑娘。难道国内的人才都死光了?」
「重点不在她身上。教廷为了招揽她,已经开始动作--这个事实才是问题所在。不,打一开始阁下就...」
「谋士」的眸子直直盯著天使般的美丽脸孔。
「为了把那个女人叫来--在这几周,阁下是刻意将自己的存在公诸於世。」
被发现了--安德烈露出这样的神情,吐了吐舌头。他带点难为情地抓了抓头之後说道--
「噢,我跟那女人有点因缘。我想让她看看计画完成的样子。」
「就为了这个目的?阁下,把她叫来的是教廷国务院特务分室--你知道Ax这群人吗?」
「没听过。」
「那是教廷为了和我们对抗所设立的特务机关。到目前为止,也是唯一对我们『骑士团』采取抗争手段的组织。要是阁下的存在被他们察觉,会对原订计画添加不安的因素--」
「坎柏菲先生。」
「在!」
「坎柏菲先生,你是不是对我有什麼意见?」
「不,那怎麼可能?」
「那就闭嘴。像你这种下贱的猴子,哪会了解我们贵族的自豪与矜持。」
在薄薄的嘴唇之间,珍珠似的牙齿发出吱嘎的声响。从里头所吐出的是近乎恶毒、带有憎恨的抱怨。
「母国那些家伙--我才杀了三百只短生种,就把我当成疯子!一群愚民!我要让他们看看,什麼才是货真价实的正义!要是不这麼做,我的计画不就失去了意义?」
「是的...很抱歉。是我反应过度了。」
「...你知道就好。」
安德烈朝著泛起红潮的脸上摸了一把,然後用力吐气。彷佛要品嚐似地将第二杯液体含在口中--
「我对『骑士团』感到相当满意。被流放的我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,确实是仰仗你们的力量。好了,今後我会留意。你也别太咄咄逼人。」
「真是抱歉。」
「『我们要以火焰更新这个世界』--尽情狂舞吧。管它帝国还是教廷,全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。伸出锐爪、挥舞利剑,拼命流血吧。我要在鲜血与火焰之间得到力量...凌驾帝国与教廷的伟大力量!」
自己的话语加上血液的香气,让他慢慢开始陷入酩酊。念诵著黑暗诅咒的老吸血鬼在眼中升起诡异的雾气。在他的背後,长发的「谋士」恭敬地朝著他一鞠躬。
走出船外的「恋爱少女」对著伸出手来的恋人热切地低语--
「喂!不要乱摸,恶心死了!」
「不要抱怨了啦,我也没办法!这里就只能携伴参加啊!」
「医师」甩著被用力按捏的手,一边发著牢骚。看起来是蛮痛的。从面具外头窥见冬日湖面色泽的眸子,正泛著微微的泪意。
「欢迎来到『INRI』俱乐部。客人第一次来?...请问有介绍信吗?」
白面具黑西装的男子恭谨地迎了上来,优雅地打开介绍信,然後用眼角馀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来客--首先是长嘴圆框眼镜、黑色长礼服的「医师」。这一位...算了,没意思。本人似乎很努力想装派头,不过一下子踩住下襬绊倒在地、一下子又欣喜若狂地抓著做点心用的三明治和炸虾,一眼就被人看透了。
不过由他担任护花使者、戴著「恋爱少女」面具的女子--可就风华绝代了,连他这个看惯上流阶级以及高级妓女豔丽风情的男子,都忍不要跟著吞一口口水。
漂成象牙色的发上缀满了大量宝石、然後高高盘起,细若无骨的手腕上缠卷著好几圈的手鍊,交错吟唱著一首流丽的小夜曲。用钻石项鍊来作装饰的细白颈顿染如拥有生命的冰雕作品。最精彩的是那袭大胆低胸的鲜红色晚礼服--简直是惊人的华丽,就像会走动的宝石一样。...不过只有外表。
「可恶!脚好痛!这些人怎能穿这种东西走路...呜哇!臭死了!你是不是吸了尼古丁啊!?这里的短生种都有毛病啊?」
在抵达大厅的路上,「恋爱少女」--亚丝楚楚动人的嘴唇就像连珠炮般不断射出怨言与痛骂。看来完全没把新古典主义统一风格的摆设以及站在轮盘、牌桌旁边笑著耳语的绅士淑女放在眼里。
「你好像很不愉快,亚丝小姐。」
「...你以为是谁害的?」
她的主张是由暗处偷偷潜入,建议从正门位置登堂入室的则是她的夥伴。算了,无所谓。心里是想算了,可是身为帝国贵族的自己,为什麼非得打扮成这副德行陪他耍猴戏!?
「可恶,真是丢脸...要是任务失败了,你就给我记住!我会马上宰了你!」
「咦,我感冒了吗?怎麼突然有一股寒气...噢,亚丝小姐,你刚刚说了什麼?」
「我什麼也没说!那个男的咧?快点把事忙完,我开始头痛了!」
「他的名字是乔吉欧涅.卢梭。好像是轮盘的庄家...啊,应该就是那个人吧?」
戴著「大情圣」金黄色华丽面具的男子,正站在广场中央的轮盘旁边。亚丝点了个头,然後迈开大步开始前进,亚伯急忙拉住她的手臂。
「等一下,你突然跑过去是想做什麼?」
「你管我?掐住他的脖子要他招供啊。怎样,只要把他拖到那边的暗处...」
「别、别闹了,这里可是不同的国家!这边的事由我负责。然後...」
望著亚丝一脸不服气的表情,亚伯伸出了一根手指。
「请你答应我一件事。」
「这回又是怎样!?」
「要是真的找到他...今天请你先不要逮捕。」
「你说什麼!?」
虽然很想掐住这家伙的脑袋瓜,不过亚丝还是拼命忍住了。因为有几名看似保镖的黑衣男子正狐疑地望著这里。於是她只好拉开手上的扇子,将涂抹了珍珠色唇膏的嘴唇凑近「医师」的耳边。
一边强忍著把他耳朵整个咬烂的冲动,一边用充满威胁的语气说道。
「你不是也看到了!要是放著他在外逍遥,牺牲者只会越来越多!」
「今天是嘉年华的最後一天...要是逃到外面,就会演变成重大事件。这样人马杂沓的情形,要是真的打起来,你想会变成什麼样的状况?」
长生种的单人战力,足以媲美短生种军队的一整个中队。要是有长生种在喧闹中进行战斗,造成的死伤恐怕不小於一场野战。
「只要锁定了藏身之处,就可以申请支援。今晚先进行侦查吧...可以吗?」
「...」
「亚丝小姐?」
亚丝把头撇向了一旁。先用锐利的眼神瞪视著微笑议论的面具群众,最後才用低吼般的声音回答。
「...好吧。我答应你。今晚就先把他找出来。」
「很好。那我们走吧。」
亚伯放心地点了点头,然後摇摇晃晃地走往轮盘桌的方向。
「噢,不好意思。你是主要庄家卢梭先生是吧?有点事情想请教你...」
回身的男子有一刹那被亚丝的艳光抓住了眼神,不过马上微笑鞠躬。
「欢迎光临。请问有什麼指教?」
「呃、其实是这样...哇噗!?」
「滚开,由我来问...这个叫佛丝卡莉娜.克雷欧尼的小妞人在哪里?」
亚丝用手肘撞向亚伯的心窝,然後把他推到一旁,单刀直入的问。
「听说她跟你是情侣。你可别想隐瞒,快老实说!」
「...小姐是警察吗?」
「不、不是。我们是...」
「我们是一般市民!、而且还是善良的小市民。啊~不过她是佛丝卡莉娜的姐姐...因为妹妹失踪了,所以有点语无伦次。」
「佛丝卡莉娜的姐姐?她有姐姐?」
「啊?这、这个...其实是有的。她为了想见妹妹一面,前几天才从山里跑出来...对了,你知道佛丝卡莉娜现在人在哪里吗?」
「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警察了。」
卢梭用颇为慇勤--不过却明显把人当傻瓜的笑容行了个礼。
「其实我和佛丝卡莉娜并不算情侣。我们原本也只是玩玩,後来是她自己硬黏上来。受不了,才上过一次就被她当成情人,我也很麻烦的...抱歉,我有工作。」
「...喂,慢著!」
虽然对短生种的恋爱事件没什麼特殊研究,不过对方的口气明显触怒了亚丝。於是她把手伸往「大情圣」的领口,准备说点公道话--
不过,亚丝的手却没有抓到目标。一只从旁伸出的拳头早已先她一步,朝著对方的脸颊殴打了下去。
「...神父?」
「奇、奇怪?」
高个子的「医师」,来回看著发出哀鸣、狼狈跌到在地的「大情圣」,以及自己紧握的拳头。
「刚...刚才出手的人是我?」
「你这个混帐!」
看似保镖的黑衣男子揪住了亚伯。
保镖原本对准了关节,准备让神父哀鸣不已地趴倒在地。然後另一个人再狠狠踢向他的腹部--
「咕嗄!」
可是,像食用蛙一般发出哀鸣的却不是神父。原本打算踢他的黑衣男按住了被纤细小指弹过的喉结,一边发出闷哼。
「...我喜欢。」
--「喜欢」的到底是个东西、还是人,连自己都搞不清楚,不过亚丝还是倍感痛快地弯起了嘴角,拎起衣裳下襬,把细长的脚部曲线划向了天空--足踝下一秒钟重重地落在黑衣男子的後脑勺上。
「混帐...!」
「无礼的家伙!」
剩下的黑衣男子粗暴地抓住女子的肩膀,在刹那间就像没有体重似的飞舞在半空中。快乐闲聊的贵妇人群中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。
呼咻!
一名黑衣男子厉声吆喝著挥出了左勾拳,「恋爱少女」的身子往下一沉。在电光火石之间,用脚掌划破泅泳在前方的大汉下颚,然後膝盖漂亮地踢向对方的心窝。
就在这个时候,有十名左右的黑衣男子乱糟糟地出现了。
「哼,一群杂碎!这下我可不奉陪了!」
亚丝的皓齿闪著光芒,用眼角馀光抓住了「大情圣」仓皇起身、消失在大厅深处的背影。区区的十名短生种,她可不放在眼里。不过要手下留情不能搞出死人实在费事,再者又浪费时间,重要的目标或许就这样溜了。总而言之就是...很麻烦!
「好,该你出场了,神父。去吧!」
「啊?」
留著这家伙不就是为了这种用途?亚丝像拎小猫似的随手一抓,然後把他往前一扔。神父的细长身躯步履蹒跚地倒向了围观群众,推倒了某个女孩。
「哇啊啊啊!你在干嘛啊,变态!」
「抱、抱歉,呃,这样子好吗?神说『要是有人打你的右脸』...哇噗!」
右边脸颊挨揍的神父,这回脸孔倒向了旁边的牌卓。很不巧地,一群面色凶恶、正在打扑克牌的男子恰好愤然离席。这时刚才的黑衣队伍已经先行抵达,把狂怒的这群男子推向一旁。不用多久的时间,两边推挤已经演变成为将周遭人潮一起卷入的群体事件。
「请、请冷静!大家冷静下来!噢,主曾经说过。『要爱你的敌人』...呜噗!鼻、鼻血!我流鼻血了...」
在刹那之间,赌场已经陷入了浑沌与混乱的漩涡,「恋爱少女」是在何时消失了身影,根本没有人发现。
「可...可恶,那女人是怎麼搞的...」
「大情圣」气息混乱地回头张望。阴暗的走廊上空无人影。四楼的这个楼面是老板专用,除了他之外,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准进来。
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後,卢梭敲了敲橡木材质的大门。
「抱、抱歉,老板。我是卢梭。有件事非得向您报告不可...」
(进来吧。)
门发出吱嘎声推了开来。
「下面很吵闹,发生了什麼事?」
房里是一片黑。在卢梭的印象中一直是这样,看来这里的老板并不需要光线。
「其实是有个古怪的客人...要我交出那个女孩。」
「奇怪的客人?是不是一名年轻女性?」
「您、您知道她?」
「多多少少啦...那名女性是不是穿著红色洋装、戴著「恋爱少女」的面具?」
「对、没错!您怎麼暁得?」
「她就跟在你後面...白痴!居然这麼容易掉入陷阱!」
「啊?」
卢梭来不及回头--因为在这个时候,黑暗中伸出的小手已经捏碎了他的喉咙。
「真是受够了,短生种的愚轰有够叫人头痛...好久不见了,亚丝塔洛雪。」
「安德烈...总算是见到你了...」
望著少年一脸戏谑的笑意,「恋爱少女」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--然後手跟著消失了一刹那。再次出现的时候,手上已经握住藏在裙襬间的细长物体。
「噢,是『盖.保格之枪(注:Gae Bolg,凯尔特神话中女神送给英雄库夫的魔枪)』啊。母国那些蠢材,连这种东西都拿出了...就凭你这个小妞,那些人真的以为你制得了我?」
就在安德烈半是感动、半是蔑视地慨叹不已的时候,握在亚丝手里的物体前端已经喷出鲜豔的红光。光线在白皙的手中收拢成细长剑形。
「安德烈!」
在下个瞬间,亚丝朝地面一踢,喉间迸出了势如裂帛的怒喝。